我們大院里的孩子都熟悉黃河,他們能講出黃河的發(fā)源地巴顏喀拉山,他們能講出壺口瀑布,他們能講大禹治水,而我都是傻傻地看著他們,內(nèi)心滿是崇拜與遺憾。當(dāng)我告訴他們我沒有見過黃河的時候,他們都吃驚了,黃河水利委員會的孩子竟然沒有見過黃河?這絕對是一件讓人想不明白的事情。
九曲黃河,狂瀾萬丈,波瀾壯闊……我無數(shù)次在夢中描繪它的形象,直到我會看地圖的時候,我才知道我不僅是見過黃河,而且是喝著黃河水長大。兒時有很長一段記憶是拽著爺?shù)囊陆笞咴邳S河故道滾滾的風(fēng)塵里,黃河邊上的塵土實在是太大了,黃河邊上的風(fēng)實在是太大了,每走幾步爺都會大喊:拽緊嘍,別讓風(fēng)刮走。
黃河沿岸到處是飛揚的塵土,而黃河邊的漢子卻喜歡在自己的頭上扎一條雪白的毛巾,可以擋住日曬風(fēng)塵,也可以隨手擦試自己滿面的汗水與凌冽寒風(fēng)中的鼻涕。說起羊毛肚手巾,很多人會想到拿著羊鞭吼著信天游的陜北漢子,其實那羊毛肚手巾被舞臺化了,那種帥氣的扎法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沒有用處。魯北漢子只是將毛巾展開,從后脖頸往前護住雙耳朵,然后在前額扎住,下擺被咬在嘴里。我一直感覺它十分得滑稽,如同日本鬼子軍帽下的飄帶,卻可以嚴實地護住耳朵、嘴巴、鼻孔與脖子。
飽讀詩書的曾祖父因為腳小沒有取得功名,父親出生時他先看了一眼父親的腳,失望地說,我們家的人要想當(dāng)官只有當(dāng)河工一條路。想當(dāng)河工名字里必須有土有石有山,這是歷代河工一個不成文的規(guī)定,所以父親的名字里有了一個土字旁。
“攤上黃河賦,老人孩子跟著哭”,黃河治理一直是黃河沿岸人民肩頭沉重的賦稅。黃河治理需要大量的河工,河工有兩種,一種是吃官飯的,可以拿到穩(wěn)定的工資;一種是臨時招募的農(nóng)民,沒有工錢,還得自帶干糧。父親有幸成了拿工資的河工,這可是了不起的事情,父親入職前,爺爺?shù)皆娓傅膲炃凹腊荩孀陲@靈了。
黃河三角洲到處是不毛之地,連草都懶得生長,而河堤內(nèi)卻是水草豐盈的良田,在河堤內(nèi)種地是有風(fēng)險的,河汛之時,哪怕是即將成熟的果實也只能任它們淹沒在水中。勞作時的爺爺將我留在地頭,我躺在爺爺?shù)难蚱ひ\里,聽著蟲吟鳥鳴,曬著溫和的陽光如同蓮藕般伸展著四肢生長著。記憶單調(diào)地生長著,身邊的黃河也是平靜而單調(diào)地流淌著,此時的父親扛著測量水位的標(biāo)尺滿身泥濘地走在黃河邊上。
怎么沒有人告訴我那就是黃河呢?在爺爺?shù)淖炖?,那只是河,最多是大河,我挖空了那時的記憶也找不著黃河兩個字。我在渤海邊上的這個小城生活了快五十年了,我與周邊的人一樣,只是叫它海,而不是渤海。
那一年,黃河河務(wù)局的兩艘魚雷艇改造的科研船駛?cè)朦S河口,船舷上是周總理的親筆題名“克凌號”。這說明它有一定的破冰功能,可以沖破入??诘谋?,當(dāng)時的山東境內(nèi)離黃河入海口最近的深海碼頭竟然是三百公里以外的龍口,我們?nèi)乙簿桶岬搅诉@里,黃河離我們遠了。
已經(jīng)年邁的爺爺在黃河岸邊挖出了曾祖的遺骨,抱著回到祖籍。爺爺是嚎哭著上路的,民國期間黃河泛濫,他們失去了家園,曾祖帶著全家來到黃河三角洲,蓋起了窩棚,燃起了炊煙,而最后卻如同黃河三角洲滿地的鹽蓬,沒能把根扎下。走了!黃河,回不去了。
幾年后,爺爺在濟南就醫(yī),一天午飯后他失蹤了,父親找遍了醫(yī)院周邊的大小街道也沒有找到。晚飯前爺爺舉著一支蘆葦開心地回來,他去看黃河了,在黃河邊上呆了一個下午。當(dāng)時的我真不知道那條河里到底有什么,竟然能讓一位老人拖著病軀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徒步了十幾公里,只為采一枝蘆花,只為看一眼那渾黃的流水。
我更加留意黃河,直到最后一張圖片、一首詩、一支歌,也讓我心血澎湃。在我的工作經(jīng)歷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旅居在河北,這需要我經(jīng)常往返于黃河兩岸,每一次駛過黃河大橋,我都會搖下車窗,努力地在河道內(nèi)搜尋,我在搜尋祖輩們勞作的身影,也在尋找我兒時那一段模糊的記憶。黃河邊出生,黃河邊長大的我而今天只是兩岸之間匆匆的過客,免不了有幾分的酸楚。
在一次出差時,我突然感覺河北黃驊港的水質(zhì)發(fā)生了變化,沒有以往的咸澀,淋浴后也沒有往日的粘滑,我不解地向當(dāng)?shù)厝嗽儐枴K麄兏吲d地對我說:我們喝上黃河水了,你們山東的水。黃河水?禁不住,我探頭在茶盞的氳氤中貪婪地吸吮著,許多記憶也潮濕起來。
浩大的引黃工程如同枝蔓般延伸,當(dāng)蔓延到我居住的這個城市的時候,我有了一個去處。我經(jīng)常會駛車到引黃渠旁靜靜地坐一坐,聽一聽那流水聲,也聽一聽自己內(nèi)心的聲音,聽到最后我能感覺到黃河水在自己的身體內(nèi)澎湃。
母親河啊!在你懷抱里的記憶已經(jīng)成碎片,半個世紀(jì)里我的雙腳再也沒有踏進過那一片河灘,有的只是遠遠地觀望,而我卻能在腦海里幻化出黃河的形象。從巴顏喀拉山的涓涓細流到壺口瀑布的咆哮,從龍門峽谷的一泄千里到魯北大地的坦蕩舒緩,一條孕育民族燦爛文明的河流,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脈里注入滾滾河濤,永不枯竭。(譚海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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