嚴(yán)冬已去，春風(fēng)撲面而來。新春佳節(jié)之際，我的手機收到幾條來自千里之外秦嶺深處的微信消息：“叔叔，新年好！我去年結(jié)婚了，丈夫在縣里上班……政府給我們村里人在鎮(zhèn)上都分了移民扶貧安置房，三室一廳、南北通透，在家里就能看見郁郁蔥蔥的大山、聽到潺潺河水。下次您來可以多住幾天，享受一下清新的空氣，若是冬天來賞雪景也不錯?，F(xiàn)在家里裝了空調(diào)和電暖器，常有外地人自駕游來我們鎮(zhèn)上住民宿、吃農(nóng)家小吃、漂流、拍星空?，F(xiàn)在您來可以先坐高鐵，幾個小時就能到西安，我們再開車去接您，走高速很快就能到我家……”

　　發(fā)消息的是我多年前幫扶的貧困家庭的小姑娘。時光荏苒，如今她已做了幸福的新娘。

　　記得十年前的一個春天，我應(yīng)朋友之邀去西安游玩。西安是享譽世界的文明古都，文化底蘊和歷史積淀深厚，我向往已久，卻因為事務(wù)繁忙一直沒有成行。那一次，我終于能去了，也想借機探望我在當(dāng)?shù)貛头龅囊粦艏彝?。我是在報紙上看到這個家庭的信息的，之后又請當(dāng)?shù)氐呐笥褞兔β?lián)系，已經(jīng)幫扶多年。我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件事。

　　那天，我坐上開往西安的列車。將近20個小時后，隨著一聲長鳴，列車駛進西安站。我看了看表，下午3點鐘。車未停穩(wěn)，朋友打來電話，說已叫司機開車等在出站口。我拖著行李下車，車程漫長，全身都快要散架了，我真想立即躺下來放松一下。

　　“坐了一路車，你也累了，先到賓館住下來吧！明天帶你逛一逛西安的明代城墻，到秦始皇陵看一看兵馬俑，再登一登大雁塔……”在出口處，朋友接過我手中的行李箱熱情地說，“到西安，鼓樓小吃街一定要去的，嘗過鮮美的羊肉泡饃，才不枉千里迢迢來一趟?！?/p>

　　“明天還是先去山區(qū)，看看我?guī)头龅哪莻€家庭。”我想起心中的愿望，猶豫了一下，還是說了出來。

　　“哦，天氣預(yù)報說明天有雨。雨天，山路濕滑難行，不安全。”朋友有些擔(dān)憂地說。他又思考了一下，拿定了主意：“現(xiàn)在就去！那個地方離這兒也不是太遠(yuǎn)，不到2個小時就可以開到，那個時候天應(yīng)該還亮著?！?/p>

　　于是，我和朋友去附近一家超市買了書包和文具，又買了餅干等零食，然后駕車一路向南，向大山深處駛?cè)ァ?/p>

　　城市的繁華和喧囂漸漸遠(yuǎn)去，車窗外，草木越來越茂盛，路況越來越差。山路崎嶇狹窄，彎道接連不斷，似乎永遠(yuǎn)轉(zhuǎn)不完。車像行駛在波浪里，起伏顛簸。一千多公里外的我的家鄉(xiāng)鹽城，沒有高山、丘陵，一馬平川。對這樣的路況，我非常不適應(yīng)，本來就有些疲憊，現(xiàn)在越發(fā)萎靡不振。

　　我打開車窗，吹著山風(fēng)，努力讓自己清醒一些。朋友指著外面的山崖說：“在下雨天，路不僅難走，而且容易發(fā)生塌方?！边@種自然環(huán)境我之前只在電視上看過，當(dāng)直面陡峭的山崖時，感覺那些巨石仿佛就懸在頭上，只要風(fēng)一吹，隨時都可能滾落下來。那種直逼內(nèi)心的壓抑和恐懼，簡單、粗暴、直接，無法躲避，更讓我覺得山里人家生活不易。

　　一棵棵樹迎過來，又遠(yuǎn)去；一道道彎拐過來，又拐過去。越野車漸漸駛?cè)肴荷缴钐?。遇到?dāng)?shù)氐娜耍覀兙屯Ｏ聛韱柭?。走走停停，在一處山腳下，當(dāng)路終于窄得容不下四個車輪的時候，我們到了目的地。沿著崎嶇的小路，我們又步行了約15分鐘，來到山腰處的一個小村落。

　　冥冥暮色里，我們遠(yuǎn)遠(yuǎn)看到這里有十幾戶人家，像棋子一樣散落在綠樹和山石間。炊煙裊裊升起，慢慢飄入山林中，仿佛一幅絕美的山水畫。我想起陶淵明的詩句：“曖曖遠(yuǎn)人村，依依墟里煙。狗吠深巷中，雞鳴桑樹顛?！庇心敲匆豢蹋蚁胩一ㄔ磻?yīng)該就是這樣的。

　　村子越來越近了，撞入眼簾的房子一下子喚醒我童年的記憶：房屋低矮而簡陋，好一點的是磚瓦房，差一點的是用泥土壘起的草房子。

　　在這偏遠(yuǎn)的村子里，我們?nèi)齻€陌生人應(yīng)該是特別顯眼，馬上有人迎上前來。我說明來意。他們一聽，立即給我們指路，并七嘴八舌地說起來：村里只有一戶人家特別貧困，是兩位老人領(lǐng)著兩個小孩過日子。老人的兒子幾年前因病去世，治病耗盡了家里的錢財，兒媳丟下一對兒女改嫁了。如今，四口之家僅依靠幾畝薄田和幾頭牲畜維持生計，雖有政府接濟，日子仍然過得艱難。若不是其他村民幫襯，日子恐怕早就過不下去了。

　　按照村民的指引，我們繞過一條小路，拐到一座草房子前。房子門朝西南，遠(yuǎn)方是山林，門前有一小塊空地，放著一張小木桌、幾個木凳。夕陽坐在飛鳥的背上，正慢慢地落在屋頂上。柔和的光順著屋頂上的茅草潺潺地流淌，再沿著灰色的土墻蜿蜒而下，細(xì)細(xì)地放大著土墻上的凹凸不平。那些深深淺淺里長著三五棵野草，無聲地劃動著夕陽的暗流。

　　一位走在我們前面的村民一邊大聲喊著，一邊快步走進屋里。隨后，一位老人從屋里走出來。見到我們，他很驚詫，手忙腳亂地將凳子搬到桌邊，用袖子使勁地擦了擦，請我們坐下。他佝僂著腰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。我們招呼了幾次，他也沒坐下來，只是屈腿蹲著，不停地說著感謝我們的話。我問了他家的近況，老人默默地點起旱煙，低著頭“啪嗒啪嗒”地抽著，好半天才沒頭沒腦地說：“我沒什么指望，希望孩子們能上學(xué)，長大了有飯吃……”

　　老人突然不說話了，慢慢站了起來。順著老人的目光，我看到一個女孩背著書包走過來了，身上的衣服很舊，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。老人說，這是他的孫女。我向小女孩招了招手，喊她過來，小女孩怯怯地站著沒動。老人喊了一聲，她才慢慢地挪過來，緊挨老人站著。女孩矮小黑瘦，梳著齊耳的短發(fā)，頭發(fā)有點亂。

　　我問她多大了，她說十歲。我又問她上幾年級，她說三年級。我問一句，她說一句，始終低著頭，不肯多說半個字。我把放在桌上的書包推到她面前，又把塑料袋里的零食掏出來，說都是送給她的。小女孩怔了一下，問：“這些可以和弟弟分享吧？”我點了點頭。小女孩高興起來，拉著我說，有好東西給我看。

　　我跟著小女孩來到屋里，昏暗的室內(nèi)只有幾件舊木桌和凳子，墻角斜倚著一些農(nóng)具，連一件電器都沒有。墻上貼著一張顏色鮮艷的年畫，讓屋子顯得亮了一些。我心里不由得一酸。小女孩腳步不停，又帶我到另一個房間，從床頭小柜子的抽屜里摸出幾塊小石頭，上面的花紋很漂亮。小女孩將石頭塞到我手里，說：“這都是我和弟弟在山上采蘑菇時撿的，送給你?！?/p>

　　小女孩的眼睛清澈明亮，笑聲如銀鈴一般脆響。她突然扯了扯我衣角，指著屋角說：“叔叔，你看?！痹瓉?，屋角的墻上有一道裂縫，有微弱的亮光透進來。我擔(dān)心起來，這樣會不會有風(fēng)吹入、雨淋進來。“晚上躺下睡覺時，還可以看見月亮和星星呢，好美的！”小女孩壓低聲音在我耳畔說，“這是一個秘密，你不要告訴我爺爺?！?/p>

　　恍惚間，天空突然完全暗下來。我透過墻角的裂縫，仿佛看見了皎潔的月亮和璀璨的星空，天地被一片清輝籠罩，像童話世界一般美麗。在這么艱苦的條件下，她仍舊樂觀堅強，看到的世界依然美麗。我一直揪著的心舒緩下來，想起老人的話——“希望孩子們能上學(xué)，長大了有飯吃”。那一刻，我一點也不擔(dān)憂小孩子的未來，再大的風(fēng)雨也擋不住滿天的星星和月亮，愛這個世界的人也會被世界眷顧。

　　終于要離開了，老人和小女孩把我們送到村口的時候，我從口袋里掏出裝有5000元錢的信封塞到老人手里。我知道這點錢對這個家庭來說只是杯水車薪，但是我愿意盡我所能，讓小女孩眼睛里的星星和月亮永遠(yuǎn)美麗。這戶貧困家庭的未來，會像我們返回城市的路，越走越寬……